箍牙,國人顏值消費新“神話”?

當牙齒變得和美息息相關,正畸這一併不屬於“醫美”的傳統齒科項目突然開始收穫越來越多的成年患者。在搭上顏值經濟這列快車後,短短幾年的時間裡,牙齒正畸已經成為整個口腔行業裡成長最快的細分領域。

“微笑曲線”

4月的一個下午,北京國貿附近的一家私立牙科診所裡,田田躺在診室的治療台上,左手拿著個塑料小圓鏡,咧開嘴巴,左右移動著頭部,仔細端詳著自己箍有兩圈鋼牙套的牙齒。在身邊的主治醫生為她調整牙托槽表面的貼片後,她指著左右門牙往後數第四顆牙齒問,能否讓這兩顆牙的位置再低點,“我的虎牙有點長,相比之下,這兩顆牙的位置有點平”。因為張著嘴,聲音有點含糊不清,但表達的訴求清晰,“希望調整後,笑起來時下嘴唇的弧度更好看”。

眼前的田田看起來有一米七左右,蹬一雙白色運動鞋,黑色緊身運動褲襯托出兩條筆直修長的腿。一頭波浪形長發下面,是一張青春洋溢的臉。田田是一名北京的大學生,一年多以前,她來到這家牙科診所裡進行正畸,這是一項口腔外科手術,通過在牙齒上佩戴各種箍牙裝置,如口腔內部或外部戴用矯治器,對牙齒、牙槽骨及頜骨施加適當的“生物力”,使其產生特定方向的移動,從而改善牙齒、上下頜、肌肉等口腔組織之間的不正常關係。

牙齒正畸已經成為整個口腔行業成長最快的細分領域(視覺中國供圖)

沈腾是田田的主治醫生,她記得田田剛來就診時的牙齒狀態,既沒有牙齒明顯排列不齊的問題,也沒有上下頜骨咬合不好等功能障礙。但對方提出的訴求明確而具體,“她希望通過正畸改變自己上嘴唇微微前凸的狀態,同時讓牙齒的中縫與面部中軸線合齊,並改變上下牙的微笑弧度”。這幾項要求,從醫學層面,與口腔健康的關係並不大,卻都與面部的審美息息相關。在沈腾看來,田田做牙齒正畸“完全是基於美觀的需求”。

沈腾為她制訂了相應的正畸方案。為了讓牙齒在口腔中有充分移動的空間,田田需要拔掉四顆牙,這幾乎是大部分中國人進行牙齒正畸前的必要環節。沈腾向我解釋,與西方人相比,東方人的臉前後距較短,牙弓窄,牙齒往往更為擁擠,因此正畸拔牙的比例更高。為了達到更好的面形,幾乎有60%以上的患者需要拔牙矯治。漫長的等待後,田田才可以戴上為她量身定做的牙套。

田田選擇了傳統的金屬托槽,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鋼牙套,相比於現在流行的隱形牙套,金屬牙套看起來並不美觀,粘貼在牙齒表面的金屬貼片還會因為和口腔黏膜的摩擦,造成口腔潰瘍等問題。但好在價格相對更低,與隱形正畸動輒四五萬元甚至更貴的價格相比,金屬托槽只要兩萬多元。更重要的是,由於發展歷史久、操作技術成熟,可以保證更好的箍牙效果。

金屬托槽也是所有的箍牙方案中用時最短的。即便如此,田田的治療依然要持續兩年之久。從醫學層面看,牙齒正畸的確不受年齡的限制。但相比於剛換完牙、仍處於牙槽改建活躍期的兒童青少年,成人牙齒的移動方式和移動難度都相對更大,治療的周期一般在兩到三年的時間。
奔著“變美”的訴求而來,田田顯然做足了功課。這天就診時,她所說的弧度是牙齒正畸時通常所說的“微笑曲線”,即微笑時上嘴唇和下嘴唇所形成的兩條曲線。它是一項和審美息息相關的指標。完美的微笑曲線需要滿足幾項標準,首先是展露牙齒的數量,亞洲人需要在8~10顆最佳,歐美人則是10~14顆。其次,牙齒排列整齊還不夠,需要有一定的突度,門牙最前最突,向後的牙齒挨個之間形成一個橢圓形的弧度。弧度還不能太平直,這樣容易顯得呆板。最好的狀態是從中間向兩側冉冉上升。
想達到最完美的微笑曲線,除了準確佈局每顆牙齒的位置,牙弓的寬窄、牙齦的露出面積等都需要進行精細的把控。沈腾向我解釋,醫學上經過大量的數據分析,發現最理想的笑線,應該是笑起來時顯露上頜前牙75%~100%的門牙及牙齦乳突(牙齦乳突為填充在牙齒與牙齒縫隙之間的牙齦),它被稱為中位笑線;如果笑起來時門牙顯露少於75%,則是低位笑線,容易給人不大氣、笑容不夠璀璨的印象;顯露全部門牙並露出2毫米以上的牙齦時,笑線又會顯得太高,顯得不夠雅觀。
田田的治療已經進行到中後段,現在的她咧嘴微笑時,箍著鋼牙套的上牙已經能夠正好不多不少地露出八顆,符合最標準的“八齒微笑”。但顯然,她對自己的微笑曲線還不是很滿意。說完兩顆第一前牙的調整,田田又咧開嘴,含糊不清地指給沈腾看自己微笑後的嘴角,那里和牙床正好形成一個三角暗區。“我想要這一塊面積也大一點。”田田指的這個位置在正畸醫學上也有專門的稱呼,叫頰廊。口腔正畸學認為,最完美的頰廊,應該是兩側面積加起來不超過口腔面積的15%左右。太大或太小,理論上都會影響笑線弧度的完美呈現。“頰廊過大,就會顯得笑容不夠飽滿,在面相上看起來會顯老,如果頰廊過小,笑的時候就會感覺滿嘴是牙。”
沈腾所在的中日友好醫院正畸門診,現在60%以上都是成年人(王旭華攝)

但理論距離現實畢竟有距離,沈腾耐心向她解釋,雖然可以通過縮窄牙根的寬度來將後面幾顆牙齒進一步收縮,以擴大頰廊的面積,但每個人的牙根寬度相對比較固定,不會是大範圍的擴或者縮。況且,戴著牙套和摘掉牙套時,人的觀感可能會不一樣,“當你拿掉牙套之後,你會發現實際上後面這部分的牙齒看上去是比現在偏多的感覺”。聽了沈腾的一番分析後,田田決定再觀察一下,等下週來複診時再決定下一步的調整方案。

“和青少年正畸跟著牙醫的審美走不同,成年人正畸時,基本上自己會主動和醫生交流,提出希望做成什麼樣子。”沈腾來自中日友好醫院,在衛生部出台醫師多點執業的政策後,於2016年來到這家初創的私立牙科診所裡,成為一名兼職的正畸醫生。現在的她基本上每週的時間切分成兩塊——中日友好醫院和這家牙科診所。

數據統計也可以證實這種變化趨勢。成立於2008年的牙套之家是中國人氣最旺的箍牙、正頜手術論壇之一,垂直服務於口腔正畸患者。創始人魚大吉告訴我,2008年到2012年,論壇的註冊會員在10萬左右,到現在,這個數字是1000萬。其中,31%的用戶年齡在18~25歲,55%的用戶年齡在26~35歲。這意味著整個平台有近九成人群在18~35歲。

另一個顯著的變化就是,牙齒正畸變得和“美”息息相關。“現在成年正畸的患者特別多,就是因為大家意識到正畸原來是可以改善面部形態的,尤其是面下三分之一的正面和側面。”沈腾說。魚大吉則從平台上用戶討論的內容變化感受到了這種新的趨勢。他說:“像10年前,很多人會覺得牙齒整齊了就可以,現在會更關注側臉、蘋果肌、下巴線條之類的。換句話說,牙齒整齊了還不夠,因為對美學的要求更高了。”

誰在進行箍牙

做牙齒正畸近10年,沈腾對田田這樣的成年正畸患者已經非常熟悉。她告訴我,自己所在的中日友好醫院正畸門診,現在基本上60%都是成年人了。門診人數也有明顯上升,“我們每個病人來了之後,都要採集初始的信息,其中患者照片是特別重要的,每個診室都會有一個集中的照片文件夾,2014年時,我們正畸診室的患者照片在200~300套,不算多,到2016年之後,照片就明顯多了不少,基本上每個文件夾裡可能就有500套以上的照片”。變化也在私立醫院體現,瑞泰口腔是瑞爾集團旗下的一個連鎖品牌,2012年創辦,瑞爾集團副總裁、瑞泰總經理程小林告訴我,現在,前來瑞泰口腔正畸的患者中,20~30歲的人群已經成為主力,佔總數的39%,其次是20歲以下群體,佔34%。


把時間撥回到30年前,牙齒正畸主要還是一個被未成年人佔領的口腔細分領域。周彥恆是北大口腔醫院正畸科主任醫師,原正畸科主任。他1993年從北大口腔醫學院4年碩博連讀畢業後選擇留校,以專業正畸醫生的身份正式參與到口腔臨床工作中。1996年又去了香港大學,並在此期間成為中國大陸第一個通過英國愛丁堡皇家外科學院口腔正畸專科院員考試的正畸醫生。之後回到北京大學口腔醫院一直工作到現在,幾乎見證了中國口腔正畸臨床工作的30年變遷史。

在他的記憶裡,上世紀80年代末,全國的專業口腔正畸醫生加起來還不到200個。“那時候民眾對口腔正畸知之甚少,根本不知道正畸是乾什麼的,還把正畸(ji)念成正畸(qi)。”來求診的患者裡,90%以上還都是小孩。周彥恆印像很深的一次是,有一個41歲的成年患者來找他種牙,因為牙齒咬合關係比較亂,無法種植,種植醫生推薦來進行種植前正畸。患者帶著懷疑的眼神來找他,無意間說了一句,“正畸好像是15歲之前小孩的專利”。在周彥恆看來,這句話代表了當時人們對牙齒正畸的普遍認知。也因此,一個普通的成年人戴著牙套會被認為是件很怪異的事。程小林在來到瑞爾集團之前,曾在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口腔醫院門診部做了10年的正畸醫生,後來成為門診部主任,他告訴我,自己是在2005年來到瑞爾口腔醫院做了醫療總監以後,才開始大量接觸成年正畸患者,但普通人很少,大多都是海外人員或有上鏡需求的明星、運動員。“現在經常是孩子做正畸,媽媽也一起做。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

周彥恆幾乎見證了中國口腔正畸的30年變遷史

周彥恆至今記得31年前自己做的第一個成人正畸案例,是作為正頜手術的輔助治療手段而進行的。“成人來做正頜手術的一般都是大下巴這種比較嚴重的問題,對面貌的影響很大,甚至影響到正常生活了,需要通過動手術來把骨骼畸形箍牙了,牙齒正畸作為術前術後的綜合治療手段,是正頜外科手術必需的。但是在那個年代,術前術後正畸治療還是不夠系統。

”短短幾十年,牙齒正畸的門診室裡,成年患者成倍數增加,從寥寥無幾到佔據半壁江山。這當然首先跟龐大的錯頜畸形群體基數有關。1983年開始,中國每10年左右會開展一次全國口腔健康流行病學調查。根據第四次全國口腔健康流行性病學調查顯示,中國錯頜發病率高達74%,對應錯頜畸形患病人數在10.36億人。這也是國家首次將錯頜畸形發病率納入統計,據相關專家的解釋,新增該項統計的理由是,“過多攝入精細食物可造成頜骨發育不完善,'地包天''大齙牙'、牙齒排列擁擠等錯頜畸形患者越來越多”。張麗雯是中日友好醫院正畸科副主任醫師,在她看來,這麼龐大的群體中,可能很大一部分人是在成年以後才認識到這個問題並著手解決的。“國外的患者,大部分口腔問題都是在青少年已經解決了。”相比之下,中國可能有很大一部分人因為口腔健康意識的欠缺,會把問題留到成年以後,“相當於還小時候欠下的債”。

不過,相比於追求口腔健康,成人正畸更普遍的動力無疑來自對美的訴求。這一點可以從前來就診的患者訴求中得到明顯的體現。張麗雯說,比例最高的訴求就是希望通過正畸改變嘴凸和牙齒不齊,然後是咬合功能和牙齒健康問題,“雖然只有一小部分患者會直接說,'醫生我的咬合不好',但是跟他們聊了以後會發現,主要還是一個美觀的訴求,只是不好意思直接說是美的問題”。

從醫學層面判斷,如果說牙齒不齊還是個兼具口腔健康和美觀的問題,解決嘴凸就幾乎完全與審美有關了。嘴凸不凸是有客觀的測量標準的。沈腾提到,在醫學上,有一條E線,也稱美貌線或審美線,它連接頦前點和鼻尖點。如果上下唇唇峰在E線上或該線稍後0.5~1mm,則會認為面相三分之一的曲線最漂亮。反之,嘴唇超過了這條線,就會被認為屬於“凸嘴”。直面型長相特點最早是由西方的醫學專家提出,後來被寫到牙齒正畸教科書裡,指導正畸治療。和西方人的鼻樑和嘴巴比較高不同,按照這一標準,中國很大一部分人的面下三分之一是凸的,在越來越西化的審美影響下,這部分人群也開始走進正畸診室,以求進行改變。有意思的是,即使在國內,南北方也存在審美上的差異,廣東、廣西等幾個偏南方省份的人因為基因影響,相比之下嘴更凸,沈腾遇到過一個廣西的患者,在北方生活了很多年,特別希望改變自己凸嘴的問題,做完正畸回家之後父母卻覺得醜,“因為父母身邊都是嘴凸的人,會認為凸更好看”。

《貓鼠遊戲》劇照

在追求美的道路上,隱形正畸技術的出現也幫人們掃清了一部分障礙。“成年患者有社交的要求,對戴牙套的美觀程度要求比較高,在10年前,有整牙意願的成年人可能因為不願意戴鋼牙套就放棄了,但是,2011年隱適美進入到中國以後,人們發現戴隱形牙套可以不影響社交、美觀和進食。一下子激發了這部分群體的箍牙願望。”張麗雯口中的隱適美是一種隱形箍牙器品牌,也是目前全世界應用最廣泛的隱形箍牙器。由美國矽谷一家叫艾利科技的公司於1998年推出,在它誕生之前,現代牙齒正畸過去的近100年時間裡,一直都只有傳統的托槽矯治技術。隱形正畸擴大了正畸的適用範圍,也降低了行業的門檻,因為依靠電腦操作,即使一個全科口腔醫生也可以輕易地掌握正畸技術。和過去沒有成年人來做正畸不同,現在,沈腾有時還需要試著勸退一些沒有正畸必要的患者。有一次,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年輕演員找到他們,希望做正畸治療。幾個專家會診過後,判斷患者的面形和骨骼都非常標準,完全不需要做。但患者就是覺得自己的嘴巴很凸,上鏡不好看,最後勸導無果,只好在讓她簽署了知情同意書後,按照她的要求進行正畸。在審美面前,有時候功能要做進一步的讓位。張麗雯遇到過有些患者希望把別的牙齒都整齊的情況下,留著小虎牙,從醫生的角度講,被排擠在牙弓外面的小虎牙沒有承擔咬合功能,相當於把合力分散在別的牙齒上了,不利於口頜系統的健康。但仍然會在告知患者弊端的情況下,優先滿足他們的個性化需求。

“以前的正畸治療完全是醫生主導的,我說怎麼做就怎麼做,我說能結束了就結束了,現在基本上是患者提要求,我們幫助實現。”沈腾說。

儘管牙齒正畸並不能被歸類於“醫美”,但當人們對牙齒的美學需求日益增強,這項傳統的齒科項目和醫美之間正在產生越來越緊密的互動。一個明顯的例子是前牙調整方案的變化。沈腾說,在過去,前牙擺到什麼位置,更多是修復醫生在選擇做牙冠或者鑲全口假牙的時候才考慮的問題。後來,正畸和美越來越息息相關後,正畸醫生也開始考慮前牙牙槽粘片的擺放。“最早我們一般把尖牙和門牙兩顆牙粘一樣高,旁邊的側切牙稍微低一點,最後尖牙和門牙一樣長。後來,我們看到大家說,這樣粘出來的微笑是不漂亮的,慢慢就把門牙拽長一點,尖牙變短一點,讓笑起來的時候上牙的尖牙、門牙和下頜唇有一個相似的弧度。”現在,沈腾他們也經常去聽整形外科的課程,包括鼻子做成什麼樣子、鼻唇角和下巴頦的審美標準。

”顏值的生意”

周彥恆真正開始思考正畸和麵部美的關係是在2001年到了美國之後。當時,他在一家美國正畸診所做研究資料蒐集時,順便觀摩學習了一個月美國口腔正畸診所的診療與運營模式。他發現其中將近一半的患者都是成年人。“當時美國有種說法,牙齒的整齊和潔白是一個人的身份象徵。”周彥恆對正畸與美學產生了極大的興趣。。2007年,周彥恆和學生共同開辦了一家以正畸為主的民營口腔門診“賽德齒科”。2015年,和更多的學生一起創辦了連鎖民營牙科品牌賽德陽光口腔,80%以上的業務都來自於牙齒正畸。“因為大家都想變美,所以這個市場是非常大的。”周彥恆當時判斷。


事實上,當時中國的口腔醫療已經出現過一輪投資熱潮。周彥恆印象裡,2013年是國內口腔醫療機構瘋狂擴張的開始,那一年,光北京範圍內的民營牙科診所就有三四千家。2014年一個口腔領域比較轟動的投資事件是,聯想控股向連鎖民營口腔品牌拜博口腔投資10億元,此後的一年的時間內,拜博口腔一口氣新開了95家診所。但此時,投資的一個大方向上的判斷還是看好口腔健康市場。

《他人即是地獄》劇照

啟明創投是國內最早投資口腔醫療機構的創業投資機構之一,早在2010年就投資了當時國內主打高端口腔消費的瑞爾齒科。啟明創投醫療健康領域的執行董事高金達告訴本刊,口腔本身屬於消費醫療,對醫保的依賴比較小,因此整體受醫保控費的影響更小。再加上市場化時間比較早,因此患者對民營口腔醫療機構的接受度也更高,這些都為當時的民營資本開展業務創造了條件。

2019年,在投資瑞爾齒科的基礎上,啟明創投又聯合領投了賽德陽光數億元人民幣的A輪融資,高金達主導了對賽德陽光的投資。他告訴本刊,之所以選擇賽德陽光,很重要的一點是看重它在牙齒正畸這一細分賽道的表現。雖然和瑞爾齒科一樣同屬於口腔消費,但牙齒正畸背後的投資邏輯已經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區別於其他口腔醫療行為,它自帶的“醫美屬性”驅動其成為口腔行業裡面成長最快的一個細分領域。高金達及團隊在調研市場後發現,“從過去的數據看,醫療口腔行業和細分領域的增長都非常迅速,其中正畸領域的增長比全科口腔行業的年均增長快一倍左右。”高金達強調,“正畸本身在口腔裡面更偏'顏值'管理這一塊,因此,消費升級的屬性會更強一點。”

成立於2013年的新氧醫美是在2019年才上線的齒科中心,新氧醫美告訴本刊記者,平台上齒科相關訂單70%以上為箍牙、貼麵類齒科美學訂單。至2020年11月,已經積累了近15萬真人齒科箍牙案例。“'顏值經濟'將成為加速口腔行業繁榮的重要因素,口腔醫療服務兼容了健康和美麗的概念,與過去相比,消費年輕化的趨勢越加突出,而口腔醫療服務行業消費升級趨勢正在進一步加速。”

在正畸賽道的上下游,資本正在陸續入局。安信證券研報顯示,2019年箍牙項目訂單量同比增長75%,2020年,隱形正畸品牌“微適美”獲得1000萬元天使輪融資;專業從事口腔正畸生物材料的“瑞通生物”獲得數千萬元B+輪融資;口腔醫療器械研發商“朗呈醫療”獲得數千萬元B+輪融資。2021年2月,國內龍頭的隱形正畸品牌時代天使在港股遞交招股書。

當牙齒正畸和美緊緊聯繫在一起時,口腔醫療機構面對的人群和過去不一樣了。知乎、微博、抖音、大眾點評,甚至各種醫美平台都成為爭奪流量的入口,諸如“一白遮百丑,張嘴毀所有”“齒白三分俏,貌美齒為先” “上半張臉決定美,下半張臉決定醜”等強調口腔美的段子充斥著社交網絡。正畸醫生們拿著患者正畸前後的照片進行對比,強調牙齒正畸對容貌的改變究竟有多大。在源源不斷的流量包圍下,關於牙齒正畸的消費神話被一點點建構起來。

”被忽視的風險”

牙齒正畸究竟能給一個人帶來多大程度的外貌改變?張麗雯提道:“最大的改變來自側貌線條的變化,即前後向的改變。比如,牙齒原來是前凸的,嘴巴包不住牙齒,收進來後,嘴巴自然就平了,從側面看符合直面型的審美。第二個是笑線,一般我們追求微笑時,上頜牙弓的弧度和下唇弧度一致,如果牙齒上下參差不齊,這個弧度就不一致,當我們給它排到整齊的狀態,笑線也就跟著改變。除此以外,還有一些垂直向的改變,比如說有的年輕人會覺得露齦笑不好看,有可能是上唇短,也可能是上牙槽骨的牙齦發育過度,牙齒正畸可以通過壓低上牙,通過牙槽骨改建,牙齦會少量上移,一定程度上改善露齦笑。”


但是,不止一個正畸醫生提醒我,在網絡營銷話術中,牙齒正畸能帶來的改變可能在有意無意中被誇張化。

新月今年27歲,已經做過兩次牙齒正畸,一次是高中時,青春期裡的她覺得自己的一顆門牙扭著並不好看,在老家的縣城裡做了正畸,後期,因為沒有堅持戴保持器,在大學時又復發。第二次正畸是自己工作後。一開始也是抱著很高的期待,但治療的過程裡,醫生告訴她,因為是二次箍牙,前面兩顆門牙的牙槽骨已經變得非常短,牙槽壁變得很薄,只能一點點地往上施加力。現在,已經接近尾期,按照標準的牙形,上牙和下牙的覆蓋距離應該在0.5~1.5毫米,但是醫生告訴新月,因為她的上門牙牙根太短,不能經常與下門牙碰撞,因此需要調大兩者的距離。避免上門牙剝落的風險。新月接受了這個並不完美的方案。

《查理和巧克力工廠》劇照

與此同時,新月出現了“牙套臉”的情況。牙套臉這個概念最早是從魚大吉創辦的牙套之家的論壇裡由患者自己創造的概念。魚大吉告訴本刊,當時論壇的患者會把自己正畸前後的照片上傳到論壇,慢慢大家發現,牙齒正畸之後,一些人的臉部會有一些變化,比如顴骨變高、太陽穴會有凹陷,整個臉部線條變得更不流暢。患者們就把這種變化定義為“牙套臉”。後來,這個概念就從論壇流傳開來,在牙齒正畸患者群體中廣泛傳播。大概2016年,上海九院一個醫生找到論壇,專門徵集了兩三百位有牙套臉的患者免費看診,分析原因,研究結果還發表了論文,指出牙套臉和患者自身的面部結構有一定關係,牙齒正畸可以造成牙套臉,但並非絕對。新月比較幸運,通過後期的鍛煉,已經得到恢復。但經歷了幾番波折,現在的她已經不像一開始那樣的高期待了。

杨莉則沒有那麼幸運。30歲的她一開始選擇了隱形牙套,希望在不影響日常美觀的前提下改善自己下巴短小、側面微凸的缺陷。但進行到中途,正畸醫生告訴她,隱形牙套不貼合她的牙齒,達不到有效的矯治,因此建議她換上了傳統的鋼牙套,去年4月,杨莉換上了鋼牙套。但今年1月份,整牙進行到後半程時,醫生突然告訴杨莉,她的牙齒發生了非常嚴重的牙根吸收,必須要停止整牙,“因為再繼續施加外力,牙根就會吸收更嚴重,導致後面可能就會有掉牙的風險”。正畸只能中途急剎車,但是杨莉當時選擇了拔牙箍牙,牙縫到現在還有將近三分之一沒有收完,醫院現給出的方案是後續只能用補牙的方式把牙縫補上。但30歲的杨莉擔心未來幾十年的時間自己可能都要與一口高風險的牙齒相伴了。

“到現在來看,我其實是這樣失敗的一個狀態。”杨莉希望我把她的情況報導一下,“提醒各種大齡整牙的患者們”。杨莉這樣的情況在成人正畸群體裡不算少數,知乎上有一個帖子叫《牙齒正畸的朋友們後悔了嗎?》集中展示了牙齒正畸的另一面。分享帖裡,有人整過三次以上,卻均告失敗;有人的牙齒受到不可逆轉的損傷;有人在漫長的煎熬中抑鬱。“正畸是我20多年來做過的最後悔的決定了,沒有之一。”一個網友說。

《初戀這件小事》劇照

沈腾遇到過不少患者來做正畸時,會拿著其他患者的照片或明星的照片過來,說自己想做成什麼樣的。甚至具體到笑起來的時候露幾顆牙、牙齦要露出來多少、下唇和上頜應該是什麼樣子的。有的患者還會根據自己在網上看到的科普文章,來明確告訴正畸醫生,自己的嘴唇角精確到多少度是最漂亮的。沈腾遇到過最誇張的患者,每次來了之後,都會先拿著鏡子和她聊很久,細化到一根牙線的移動距離。

每當此時,沈腾都會提醒他們,正畸在改變面相上有其局限性。“正畸的成功尤其是在美學上的成功,跟很多方面有關,包括骨骼,下頜骨、鼻尖和肌肉等軟組織的相互配合。有可能正畸醫生只變了一點點,患者就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但它並不是單靠醫生就能實現的。可能一模一樣的治療,在一個人身上能發生顯著改變,在另一個人身上就不會。”沈腾說,“整個面部的審美並不是你的牙齒變了,就一切都在變好。”